整座城市的桂花几乎落尽时,窗外三株桂花才慢悠悠结了花苞。经过几个骤凉的夜晚,香气在早起的刹那随风飘入书房。深秋的早晨,总让人疑心落进香甜清凉的梦里,一抹桂花香的尾调。
母亲说,桂花是要冻一冻才开的。
几年前,我们在家中的院子里种下一株姿态伶仃的桂花。那是一株老桂花,一条笔直的高高的枝干,最上头升起一小丛枝叶。它显然很不好看,母亲说,它像掰下来的花椰菜的一瓣。
这株桂花最初长在高山之中,上山收割蜂蜜的二伯见到后,独自挖起,背回了家里。起先,二伯将它种在祖屋的小门前,祖屋的厨房倾圮后倒下的一堆黄泥上。在山里,种什么都很简单,自家的地,地里有土,植物塞进去就能长大。这株桂花长到几近被人遗忘时,我和父亲商量,想在院子里种一株桂花。
父亲看中了它。二伯说,太老了。泛白的主干,稀疏的枝叶,每年结的果子落一地,比开的花还多。母亲不喜欢,父亲却说,是山中来的桂花呐。好像这有什么更深的意味似的。那几年,山里时兴种人工培育的桂树,油润肥硕,一株株,圆滚滚长在路边、水边、桥边。母亲说,这些桂花像孩子,好带。她嫌弃这株桂树的老。她说,山里老的人还不够多吗?
无论如何,我们把这深山的桂树种下了。十月的午后,移栽前,父亲剪去了它大部分的枝丫,原本孱弱的树冠只剩下光秃秃的一抔,显得它更加孱弱。母亲为了坚持自己的不喜,在我和父亲、小弟蹲在坑前填土时,她只是端着一只碗,站在门前自顾自吃自己刚炖的猪蹄。阳光明亮,枝叶斑驳的阴影落在父亲的草帽上。长长的秋风抖落零星的花瓣,有桂花香,还有猪蹄香。
后来,每至杭州之秋,常被桂花的馥郁香甜所迷惑。这座城市的桂花那样多,我们用它泡茶、做香,新鲜的桂花瓣,被撒落在一切可撒落的吃食上。金色的、小小的花朵,用香甜将日常的瞬间点亮,却令人生出无端的长长的思念。
我想起独属于我们的那株桂花。遥远的山中,好像无人用它来做什么。母亲一贯嫌弃,她说,一边叶子落尽,长不大。她说,老了,和我一样。
有一年夏季,台风过境,这株桂花被夜半的狂风吹得倒向一边,几乎连根拔起。天亮后,父亲用长长的铁丝将它和屋檐下的石凳牵在一起,如同牵引起一座桥梁。没过多久,母亲种在外侧的丝瓜藤顺着铁丝爬上桂花树,开出黄色的花,结出绿色小蛇般的丝瓜。父亲在桂花树下摆出石凳,即使树影还未有一张方桌大。我回家时,在树影里放进一张单人椅,坐下看书,看一会儿,便要将椅子挪一下——影子“拳头大”,只好跟着跑。
这株桂花树种下后,每年春天发的嫩叶屈指可数。邻人来到树下,说着和母亲一样的口头禅:老了,和我们一样。但夏日里,日出前、日落后,悉心浇水的只有母亲。总是这样,家中土地里种下什么,她便成为什么的母亲。
好在今年桂花终于“落地生根”,扎进土地的老桂树开出满树碎金。站在树下,香气落下来,落进母亲的碗中、母亲的发上,一直落到了十一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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